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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南通籍新四军女战士

点击:时间:2025-02-13
两个南通籍新四军女战士
 黄丽敏
 

近日惊悉殷恕姨妈去世的噩耗,这位103岁的离休老人寿终正寝了。当年与她一起从南通姜灶港出发参加联抗的战友,包括我的母亲黄益龄,都已经离世,我写这篇文章,表达对她的纪念。
一、她们在长辈眼皮下,走出了家门
我的母亲黄益龄,参加联抗时曾经化名叫‘张颖’,她1924年出生于南通市。1938年,当日本侵略军将战火燃烧到南通时,沦陷区的南通中学,更名为‘公立中学’,分为男生部和女生部。在女生部就读的我母亲,目睹国破山河碎的情景,与许多有志青年一样,内心燃起抗日的怒火,她受进步老师影响,参加了进步青年组织的‘读书会’。1940年,将近放暑假时,发生了一次全校性罢课,反对日本鬼子对学生强行体检。在几次抗日宣传活动中,母亲都是积极分子,这年暑假,母亲被校方以‘莫须有’的理由和不公开方式开除。在她的成绩单和评语中写着:“该生成绩虽佳,然举止骄傲,未免影响全体,下学期毋用来校。”
母亲被学校开除后,在进步老师指点下,写信给共产党领导的苏北敌占区‘救亡工作团’,表达了参加抗日救亡的愿望。当年仲秋,庭前的大梅树枝繁叶茂,随着后门吱呀一声响,有人来到梅花树下,问:“请问张颖在家吗?”“在。”母亲口中应着,心中却想:“我不认识此人呀!”来人是一位高个子、身材匀称的年轻妇女,她有一双深陷、闪亮的眼睛,高颧骨,大嘴,宽肩,神情严肃,动作举止有男人的气概,她手中拿着一封信,自我介绍叫‘殷恕’。母亲看过信激动不已。母亲表示着兴奋、询问,殷恕那不苟言笑的脸上,浮现出笑容,她调皮地眨着眼睛,两人立刻心领神会。
我的外祖父黄念先,本是大生一厂的工程师,日本军队侵占南通后,他出于不做亡国奴的心理,不再去上班,带着妻、女,在乡下东躲西藏了一段日子,提心吊胆地宅在家中,正与几个朋友筹划做些生意。听见有人进院,便与我的外婆出来了解情况。殷恕与他们寒暄几句,便用眼神示意母亲出门。她俩在长辈眼皮下走出了家门……那时我母亲十六岁。
母亲二十一岁时生下我,当我十岁的一天,殷恕姨妈在上海我父母家中,碰见我外婆时,大笑着说:“伯母,还记得我吗?”外婆表情仍有怨气地说:“怎么不记得!”她永远不能忘记,当年拐走她独生女儿的那个“丑女人”。
投奔抗日部队,她们参加了‘联抗’
    殷恕原名夏瑞芝,出生于南通姜灶港的大户人家,是夏家老二的二小姐,她这一代共有十八个人。当地有名的‘夏名记’香店,是她祖母经营的。她父亲是个浪荡子,吃喝嫖赌全沾染上了。她母亲在家务农,纺纱织布,是位勤劳的贤妻良母。
    殷恕受到家族规定的约束,女孩子念书,只能读到小学,十四岁时,她便在父亲名下的染坊里帮助‘收布’。日寇发动侵华战争后,她家的香店和染坊,生意日渐萎缩,只能靠母亲纺纱织布、卖杂货度日。她刚长成,就被嫁到南通城里、家境尚可的姚家,成为家庭主妇。她经常来往于姜灶娘家与南通婆家之间,结识了姜灶的进步人士许毅、罗立人等,逐渐萌生走出家庭、为国分忧的意识。这次,她受苏北敌占区救亡工作团姜灶联络站委托,到南通带领小她三岁的黄益龄,直接投奔抗日部队。她们来到姜灶港集合地点,这里已聚集了一批爱国青年。翌日,她们与许多互不相识、来自不同家庭的青年人,乘坐乌篷船,在通盐运河上迎风而行。一位言语幽默、喜欢逗趣、笑起来露出一排虎牙的小伙子张炎,常向张颖问长问短,还有一些人对她表示关心,她跟大家不熟悉,干脆一问三不知,摇晃着脑袋说:“不懂,不懂。”从此,她得到了一个绰号‘摇鼓儿’,知道这个雅号的人,比知道她大名的人要多。假如殷恕当面这样叫她,她便与她翻脸,认为自己是一名去参加抗日的战士,不容许别人逗趣。乌蓬船在如东的岔河靠了岸。岸上一位身穿草绿色旧军装的男子,用沙哑声音说:“这里已来到日伪势力达不到的地方!”大家立即欢呼雀跃。这位男子是代表行将成立的‘联抗’部队,来接许毅同志的。(解放后,许毅曾先后担任苏北行署税务局局长、上海市税务局副局长、中央财政部计划司副司长、财政部经济研究所所长等职)接着,她们随大家辗转来到了联抗部队司令部的所在地曲塘,带着新奇的目光,走过曲塘街头,到达了宿营地。
    1940年10月10日,在曲塘镇北的大操场举行了‘联抗’成立大会,殷恕和我母亲都成为联抗战士。我母亲与父母不辞而别,连换洗的内衣也没带,殷恕就把自己带的行装和食品,全部跟母亲分享,她主动承担起照顾我母亲的责任。只要稍有凉意,不等母亲开口,殷恕就取出自己的衣服给她;平日买一个大饼,也要跟母亲分享。刚满十六岁的母亲,是从未离开过家的独生女,就这样克服了离家出走后的困难,跟着联抗的战友一起成长。
她们要去投奔新四军
母亲和殷恕都在战地工作团所属的民运工作组工作。民运工作是共产党教育群众、发动群众、组织群众的重要环节,对曲塘这样的新阵地非常重要。她俩到群众中家访时,后面跟着一群男孩子,一边起哄、一边有节奏地喊着:“女儿兵,女儿兵,女儿兵来了!”母亲看见这些群众对女战士如此不礼貌,心里窝着一股火;一些老百姓,看见她们走近了,赶紧关门;有的听见敲门声,闭门不出;她心中十分不满。连连吃了几次闭门羹,母亲心中很气愤,认为群众的觉悟太低,家访的积极性严重受挫。殷恕却像是早就有思想准备,仍然拉着母亲继续走访,她看见母亲懒洋洋的样子,笑着说:‘小鬼,闹情绪了?”又用老大姐的口吻说服母亲:“这里的工作尚待开辟嘛,要是人家都能主动请你进去,哪还需要我们做工作?”母亲无话可说,只得跟在殷恕后面、继续走门串户。有时,她们走进人家的家门,在学校里能说会道的母亲,在民众中却显得羞涩,不知如何开口。殷恕却很大方,进门就用她学得四不像的当地话,跟人家交谈起来,发现当地人能听懂她的话,就连比带划说起来。在她们跟同志们的动员下,当地陆续组织起了妇女识字班、青抗会、妇抗会、歌咏队等等。1940年底,我母亲被发展为共产党员,殷恕虽然各方面比我母亲成熟,但她知道自己出身资产阶级,又结过婚,经历复杂,应该受到更多的考验。后来,殷恕成了我母亲入党后发展的第一个中共党员。
1941年, 刚过完春节,下了一场大雪,奶奶山周围的田野、屋顶一片雪白。领导人都去开会了,母亲跟派到这里的工作队员们,暂时没有任务,大家兴冲冲地在打谷场上堆雪人、打雪仗。天刚放晴,母亲便接到通知,回曲塘参加党员大会,会上得知发生了‘皖南事变’,新四军数千人被国民党残杀;苏北的李长江,投降了日寇等消息。面对敌人大规模‘扫荡’,联抗部队配合新四军与敌战斗,由驻扎转入游击状态,开始了艰难的行军生活。行军期间,我母亲被任命为女生队的学习组长,殷恕为副组长。行军往往是夜行昼歇,歇息的时候,只能坐着打瞌睡。乡间路窄、河多,还经常在独木桥上行走。从小生活在城市的母亲,在下雪、下雨以后泥泞的小路上行走,不断地摔跤,有时会刚爬来又摔下去,一抬脚就仰面跌倒,弄得浑身又湿又脏,她却忍不住傻笑。沾满泥水的背包和文件包,都被同志们从这位自顾不睱的组长身上拿走了,她即使赤手空拳,仍然会连摔几跤。多亏副组长殷恕,坚持带领大家前行。寒夜里,殷恕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被子,跟母亲合盖。她发现母亲瑟瑟发抖的身体,烧得烫手,便搂紧她,说:“暖一暖,病就会好。”一觉醒来,热度退尽,母亲永远铭记着,友情带来的神奇力量。在行军途中,部队宣布了‘精兵简政’的决定。面对敌人的前堵后追,部队中的文职人员和年龄偏小的战士,成了行军中的负担,影响了大部队的行动,只好被留在地方上‘打埋伏’,母亲和殷恕的名字都被列入‘打埋伏’人员的名单。从此,她俩远离大部队,埋伏在老乡家中,东躲西藏,等待部队的通知。一段日子后,母亲和殷恕商量去抗大、投奔新四军大部队。一位叫李洁的女同志,也决定跟她们一同前往。
母亲屡次接到外公的家信,催她回家,最近一封朋友来信说:“你母亲已沉疴不起,奄奄在床,你父亲被拉伕,神经失常。”母亲等三人便商定,在投奔新四军之前,先回家探望家人,大家约好,三天之后相聚动身。殷恕回家后,受到丈夫的纠缠,逼她从此待在家中,如果不听,就与她离婚!殷恕认为跟丈夫志不同、道不合,坚持走自己的路,同意登报离婚。她在约定的日子和地点,准时赴约,与李洁两人左等右等,不见我母亲的踪影,不免心急如焚,眼看天色已晚,二人只得先行离开。
殊途同归,她们先后参加了新四军
殷恕来到盐城抗大,得知我的母亲并未到达,怕她以后不认识路,便写了一封信,寄给母亲的同班同学顾某,再由她转交给母亲。信上指明北上的路线和走法,并画了一张路线图。母亲收到此信时,已是1943年,部队早已转移,无法联系。两位朋友从此遭遇不同,直到解放后才互通消息。
原来,她俩分手后,殷恕参加了新四军抗大五分校,但在1941年6、7月份,遭遇敌人轰炸,伤亡很大。她随部队在沿海辗转了几个月,才到达苏北阜宁,被分在文工团工作。1942年,日本侵略军对解放区进行扫荡,大部队边打游击、边转移,一直到扫荡结束,她被留在阜东县委办公室,负责刻钢板、报道战况等,于年底通过了党组织对她的审查,重新入党,担任区联防主任。1944年整风时,殷恕再次受到审查,成为‘重点对象’,她才知道,她给我母亲发出的信,成了说她‘通敌’的‘证据’。这封画着路线图的信,是从抗日根据地寄往沦陷区的,被查邮的同志记录存档。从审问中,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,打算彻底否认,直到被‘车轮转’式盘问了三天三夜,实在撑不下去了,才说明了信的来龙去脉。但这件事仍被当成是她的‘政治疑点’,一度因此被组织‘限制’使用,她仍然无怨无悔地坚持工作。1946年10月,殷恕经组织介绍,与一位共同战斗的同志结婚,不料没过几个月,她的丈夫在掩护战友撤退的战斗中壮烈牺牲,留下一个遗腹子。1948年,她在地委干训班工作时,又经组织介绍,与阜东县副县长张某结婚,生下了一个女儿。
当年,我母亲回到家中,看见父母安好,得知父母为了想念和担心她,虚构了信件内容,骗她回家。她一气之下想抽身离去,却被父母反锁进屋内,急得她直跥脚、喊哑了嗓子,还是无济于事,错过了与殷恕等相约出发的时间,后来,父母以死相逼,她没能离家北上。假如殷恕的信能及时送达母亲手中,也许她会走另一条生活道路。通过一段时间的抗争,她终于得到父母的同意,于1942年,到平潮大李港天后宫旧址、平潮中学的高中部就读。这年入冬后,校方让母亲所在的高二班,迁移到朝西方向、穿堂风特别凌厉的宫殿厅堂上课,同学们抗议校方不顾及学生健康,校方却不予理睬,激怒了其他年级同学的同情,成立了罢课委员会,选举母亲同班的蒋镜吾同学担任罢课委员会主席。蒋镜吾本来担任学校伙食委员会的委员长,大家戏称他为‘蒋委员长’,几年后成为我的父亲。面对被逮捕的威胁,学生们推选出几名代表,我的父、母都在其中。他们打算到南通县政府请愿,但消息走漏,校方通过‘和平军’到学校逮捕人,学生们四散回了家。八名骨干在此紧急危难时刻,由本校初三学生冯栋带领,开赴新四军根据地,我的父母就这样参加了新四军。他们于1944年,在被部队精兵简政后,回上海学习、结婚。
结尾
全国解放后,殷恕跟我母亲,以及许毅、罗立人等当年在联抗共同战斗的同志,在上海相遇,大家互相交流信息,才得知当年一些联抗的同志,如张炎兄弟俩,都已经壮烈牺牲。殷恕和母亲,也彼此交流了各人的经历。殷恕在抗战胜利后,先后担任过盐城专区妇联主任、苏北行政区妇联秘书、江苏省妇联秘书长;解放后,她担任过鞍山市委副秘书长等职。母亲则在精兵简政后与组织失散,跟我父亲一起在复旦大学就读,1949年7月,他们经由地下党领导的复旦大学学生自治会介绍,参加‘青干班’学习,结业后,由上海军管会统一分配,一直在上海市教育战线工作。
‘文革’运动中,殷恕写给母亲的那封信,又被‘造反派’旧事重提,给她这个‘走资派’增加了‘特务、叛徒’的‘罪状’,除挨批斗外,她还被强制劳动。年近半百的她,独自居住在鞍山市千山的半山腰一间小屋里,每天下山挑水,生活十分艰难,却保持着乐观的心态。被平反后,我母亲曾去千山探望她,深有感触地说:“这都是我害她吃的苦呀!”母亲与组织失散后,长期以来再未入党,她总是将殷恕当作自己参加革命的引路人。当鞍山两个‘造反派’组织对殷恕的党员身份发生争执时,他们派人到上海向我母亲调查,母亲却记不得自己是殷恕的入党介绍人,但还是郑重声明说:“如果殷恕说我是她的入党介绍人,那肯定就是。”后来,她终于回忆起一些有关殷恕入党的细节,总算没有再次给殷恕带来麻烦。殷恕被结合到领导岗位、调到上海市担任吴淞区委副书记,与母亲见面的机会多了些,一见到老同志,便介绍我母亲说:“这是我的入党介绍人。”每逢此时,我母亲都因自己已不再是党员而非常尴尬。直至她离休后,将近八十高龄的母亲,才重新申请并被批准成为中共党员。
2021年,我母亲在上海去世,享年97岁,当时在北京度晚年、已经100岁的殷恕姨妈,生活虽能勉强自理,但除她的女儿外,对其他身边家人,记忆已经模糊,当她听到‘黄益龄去世’的消息时,她从轮椅上挣扎起身,说:“黄益龄在哪里,我要去看望她……”
我以本文纪念殷恕姨妈、黄益龄等曾经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前辈们,以及他们在抗日战火中,建立起来的患难与共的真挚友谊!

 2024年10月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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